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启功老师的“检点平生”

2005-08-07 16:33:00 来源:博览群书 王得后  我有话说

启功老师在《启功口述历史》中,讲到“文化大革命”时期他的遭遇和心情。说是:“在‘我的第一张大字报’的推动下,各单位铺天盖地地都贴满了大字报,形势非常紧张,再亲近的人也不敢多交谈了,正所谓‘道路以目’。一次在看大字报时偶遇到陈校长,他只以充满疑虑与迷茫的神情低声地对我说了一句:‘这究竟是怎么了

?’便消失在人群中,我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怎样回答他,安慰他。而像我这样久经沙场的被改造对象倒是有清醒的思想准备,看这架势,更要‘夹着尾巴做人’,好好接受改造了。”事实也正是这样,他于是过着“抄家”,“挂起来”,“挨批”,“抄大字报”的“准牛鬼蛇神”的生活――如果那也叫生活的话。1971年6月,老师被借调到中华书局参与点校《二十四史》,他负责《清史稿》的一部分。老师的诗词没有准确的编年,1971年所作《沁园春・自叙》,大概是到了中华书局之后,心情比较放松些的时候写的吧?全文如下:

检点平生,往日全非,百事无聊。计幼时孤露,中年坎坷,如今渐老,幻想俱抛。半世生涯,教书卖画,不过闲吹乞食箫。谁似我,真有名无实,饭桶脓包。 偶然弄些蹊跷。像博学多闻见解超。笑左翻右找,东拼西凑,繁繁琐琐,絮絮叨叨。这样文章,人人会作,惭愧篇篇稿费高。从此后,定收摊歇业,再不胡抄。(末三句一作“收拾起,一孤堆拉杂,敬待摧烧”。)

这首诗见于作者《古诗四十首》之三三,是历经磨难而觉醒的心声。庄严与嘲戏和谐地组合在一起,言有限而意无穷。看似检讨,而正气在身;反将迫使自己如此谋生度日的种种事故揭露无遗。非不世之才和大手笔是创作不出这样高明的自白来的。

开头三句是总纲。“往日全非”,正是历次政治运动迫使被斗争对象必须承认的原罪:过去一切全错,只有坦白争取从宽处理,承认“彻底改造,重新做人”,――“夹着尾巴做人”。然而,人有尾巴吗?把人视同狗彘,其人心可知也。紧接着的一句“百事无聊”,好似天衣无缝的逻辑推演,却有转折,是内心的自主评价,情绪浓厚,意蕴深沉。“百事”是什么?六十年代后生人,恐怕恍如隔世,莫名其妙了。那个岁月啊,新中国新社会的每一个人都不再有自然身份,不是“自然人”,都是“单位人”,凡所从事都是“组织”分配。人是机器上的螺丝钉;事当然也是机器上的螺丝钉了。最“个人”的恋爱结婚,也必须向“组织”报告、申请,经过审查、批准,才能够办理的。普通人中,“男女”若有“关系”,虽名曰“生活问题”,实乃“流氓作风”;貌似“委婉”,其心“诡秘”。而解放以来,最大最重要的事是什么?在知识分子,是“思想改造”,“批电影《武训传》”,“批《红楼梦》研究”,“批胡适”,“反右”,“拔白旗”,“大跃进”,“反右倾”,“文化大革命”。起初,多数知识分子欢迎解放,欢呼新中国的成立,充满理想主义,也真诚地参加“思想改造”。然而,运动层出不穷,日益严酷,步步紧逼,到“文化大革命”而登峰造极。“群众专政”,“残酷斗争,无情打击”,于是物极必反,知识分子空前觉醒了。反思过去,“百事无聊”矣。既“百事无聊”,自然“往日全非”;是个人的平生,难道仅仅是个人的吗?

作者一岁丧父,四十六岁被“补划”为“右派”,五十六岁“文化大革命”爆发,成了“准牛鬼蛇神”,一个人的遭遇,“孤露”和“坎坷”充其量不过如此而已矣。写《自叙》时作者已然六十出头,年迈花甲,趋于古稀,足以称“老”了;哀叹“老冉冉其将至兮”的屈原,其时不过四十出头,可见,说是“渐老”,是葆有年轻的心态的。可是阅历已经令人“幻想俱抛”。《丢掉幻想,准备斗争》是新中国每一个知识分子熟悉的名篇。在“文化大革命”之中,又被升格为“最高指示”,时时传檄全国,“斗争”人的与被“斗争”的,更是各怀心思,烂熟于心。虽说,幻想是不切实际的理想;理想何尝不就是还没有实现的幻想呢?“往日全非”么?“全非”之后丢掉了幻想,也可谓修成正果了。这丢掉的“幻想”,其中的一个内容就是醒悟了“半世生涯,教书卖画,不过闲吹乞食箫”。谈什么“主人翁”,说什么“为人民服务”!“乞食”而已矣。每次运动的结果,不过是“给出路”,也就是“给饭吃”。一个“给”字,不就是“嗟,来食!”的白话翻译么?可要明白这一层含义决非容易的事。太史公何等人物,他“亦尝厕下大夫之列,陪奉外廷末议”,可终于明白,“文史星历,近乎卜祝之间,固主上所戏弄,倡优所蓄,流俗之所轻也”。“老九不能走”,所谓“老九”,不就是“一官,二吏,三僧,四道,五医,六工,七猎,八民,九儒,十丐”中的末等么?曾经有多少人像鲁迅的《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》中的聪明人和奴才啊?要明白自己的身份,待遇,知道有所选择,是很难很难的。

上阕是庄严的,下阕却是嘲戏了。请看老师在别一情景下吐露的真情:“教书复著书,日日翻簿录。一义千反复,半字百推敲”,可见多么辛苦,多么认真,多么严谨;哪里是什么“左翻右找,东拼西凑,繁繁琐琐,絮絮叨叨”!

尤其值得深思的是,老师写了两个结尾。自书的条幅所取的一如排印本的正文;但排印本保留了“一作‘收拾起,一孤堆拉杂,敬待摧烧’”。我常常推敲,哪一个是元初的创作呢?我深信是保留的“一作”。“文化大革命”的功绩之一是“烧书”。郭沫若副委员长在烧书兴起的时候,曾经公开表示自己一生的著作都该烧掉。这是有幸烧在其中的人难以忘怀的“百事”之一;《自叙》“检点平生”,又涉及著述,采取这个“今典”可谓唾手可得,势所必至,理有固然。然而,老师不是表示自己的著述应该入于“该烧”之列,“主动”请求“烧掉”;而是“敬待摧烧”。是恭候“革命小将”和“革命骁将”上门来“焚书”,是被动的等待无可抗拒的革命行动。又该然而了,然而,老师是一个行圆智方,“双眉弥勒开”的“脸微圆,皮欠厚”的智者,他生性忠厚,极少表现“多目金刚怒”的情状;他的言说温文尔雅,一涉讥刺,多转化为“嘲戏”。于是而有另作的结尾。是耶,非耶?

语云:“作者未必然,读者未必不然”,老师恕我,老师恕我。

二??五年四月十日星期日

附记:今年春节,正月正,照例去给老师拜年。节前,老师已经住院治疗,并未愈可,却执意回家团圆,无论各方如何劝阻,不改初衷。此前,我发表了“启功老师的心声”四则读老师诗词的札记,少华兄曾摘要报告老师。老师说:我们都是“胡说”。老师经常用“胡说”来“嘲戏”自己的言说,盖老师系满族,也即胡人也。因之,我心中有喜气存焉。这回老师的健康大不佳。少华兄和我等到下午四点多,估计“老爷子”(少华兄是钟敬文老师的公子。敬文老师祝启功老师八十寿辰诗,有句云“合从释氏问因缘,?载京门讲席连”。启功老师“次韵奉答”曰“揽胜尚矜堪撰杖,同心可喜入吟笺”。其交谊之深厚可知。有此世谊,少华兄与启功老师非常熟稔,故有此称谓也)该醒来了,我俩便到他家后面的小红楼六号去给老师拜年。不意老师还没有睡醒。数十年在侧服事老师的章景怀先生招呼我俩在客厅落座谈话。不久,护工告知:老师醒了。景怀先生即让我俩进老师卧室。老师打着吊针,见我们进来,即向右转身,正卧,伸出手来握手。我紧紧抱着,躬身问候老师。老师非常激动,几至眼睛潮润,口齿虽略含胡,意思尚称明白。为保证老师休息,我们赶紧退出。谁知当晚病情突变,六时许即入院急救。

老师康健时,曾谈起自己的诗词,指点我欧阳修有诗句说:“移书虽激切,拙语非欺诳”,显然有自况之意。长久以来,我很想写出读老师诗词的心得。老师卧病到四月,依然不起。老师转入监护室允许探视后,几个周末三点到四点探视的短短时间里,我去探视,老师面容安详,神情平稳,左手打吊针,右手握一串念珠,间或有数念珠的微小动作。但双眉微闭,不事答问。每次从医院回家,都很想写点文字,希望老师康复后,得再当面请益,教我何处为“胡说”,何处非胡说。万万没有想到,6月30日凌晨,老师驾鹤西归。天丧斯文,我失良师。重读片片札记,深深懊悔没有听从少华兄的建议,早日写出,以便能够得到老师的评阅也。机不可失,时不再来,痛哉!痛哉!!老师有诗曰:“已去难追,未来难找”,如之何?如之何??2005年7月16日,星期六,早晨,拟投稿发表,聊寄哀思于万一,重读一过,是为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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